李怡回忆录:六四的记忆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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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代》1989年6月号和增出的特集合装本。(图片由作者提供)(photo:UpMedia)
    《九十年代》1989年6月号和增出的特集合装本。(图片由作者提供)(photo:UpMedia)

    在1986年《九十年代》200期座谈会上,在美国修读博士学位的杨小凯,讲到在美国三年接触到的台湾人和中国大陆人的不同,他说中国文化已经有了分支,特别在两岸政治事件的共同情感与文化认知上,你和大陆人说高雄事件,他们没一点感觉,他们可以在理性上了解,却没有感情因素。你跟台湾人讲清查五一六运动,他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更不会有感情。

    在政治事件上可能是的,但讲到两岸所受的中国文化基础,和人情世故,却有很大的同一性。至于两岸关系,我在1988年首次访台时,所得到的印象是:在向大陆开放的问题上,仍然一党独大的执政国民党主张缓进,资源短缺的本土派民进党反而主张急进些。

    北京八九民运发生时,台湾人也和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一样,对中国局势高度关注,纷纷集会对北京民运作出声援。六四屠城后,我在7月1日应邀去台湾演讲,与一年前首访时同一个场地,一年前听众挤爆会场,又因我在六四前后成为香港媒体红人,主办单位和我都以为仍然会有许多听众,谁料现场除了各媒体记者外,听众寥寥可数。尤其让我意外的,是听众提问中,竟然有人说这次北京学运背后有外国势力在组织策划,否则那些学运领袖事后如何可以潜出大陆。这种没有根据的阴谋论,在香港以至我后来在北美的演讲中也没有人提过。

    柏杨后来对我说,这类说法,是统派一贯的「反帝」论调,他们不是不知道中共的统治是怎么回事,而是不愿意去批评中共政权,因为这会伤害他们的统派立场,而且会助长独派的声势。

    对于大部分台湾本省人来说,六四把他们吓坏了,中共的野蛮程度超越了他们的想像,于是觉得中国发生的事再与台湾没有关系。以后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陆怎么变化不再关心。这是我的演讲听众寥寥的原因。

    我后来去美国,见到在联合国工作的前保钓人士。台湾出来的外省籍人士,对六四屠杀义愤填膺,都积极参与抗议中共的集会,而台湾人郭松棻就对六四漠不关心。我想起他1974年去大陆前对中国的热情,也想起那时一些推动台湾民主的党外人士,曾透过我同中共联络,想中共支援台湾的民主运动。1988年民进党一些人力主对大陆政策要更开放些。六四后,却变得如此冷漠。如果从大中华民族主义观念出发,谁才是民族主义的罪人,不是太明显了吗?

    讲到八九民运与六四屠城,事件本身已经有太多书、太多叙说了。我的回忆只就对我的影响和记忆最深的片段来谈。

    事实上,4月15日胡耀邦去世只是民运的爆发点。如前文提到,真正的社会原因是1987年大家长的反自由化和违反党所定机制把胡耀邦罢免,到了1988年,大家长硬闯物价关导致「官倒」横行、物价飞涨,超越人民的承受能力。这些才是民运产生以及得到社会普遍响应的原因。

    1989年1月,中国天体物理学家方励之写了一封公开信给邓小平,指这一年是中共建国四十年,五四运动七十年,还是法国大革命200年,建议中国特赦魏京生和所有类似的政治犯,以促进良好的社会气氛。这封措辞温和的建议信,获得北京文化界33位知名人士响应,接着是中国科学界42位名人也以公开信支持。香港和海外则得到有数以千计的名人签名回应。中国民主运动其实从1月就启动了。在大家长主导下的中共政权对这些温和诉求置之不理。于是,才在4月因胡耀邦去世而爆发学生聚集天安门广场的抗争行动。

    从1月开始,北京的讯息可以说是瞬息万变。4月民运开展,更是吸引了全球媒体聚焦。香港的电子新闻播报频率越来越紧凑。《九十年代》编辑部日日夜夜关注事态发展。每月1日出版的《九十年代》六月号的专题是「北京学运」,到六四屠杀发生,又在15日增出了特集「屠城记事本末」。两本都两度加印均瞬即售罄,可见香港人对中国民主运动的感情投入程度。

    我在那段时间,成为电子媒体争相访问的红人。这不是我引为骄傲的事,而是我在电视荧幕前流泪和对中国的绝望时期。停在杂志社门前的电视新闻台和广播电台的车子,或来访问,或接我去电视台接受访问。而在多次电子媒体的评论中,我最被香港市民记得的一句话,就是在六四前,中共禁止了境外记者在街上採访,停止外媒使用电视卫星传播画面,我说这是准备「关起门来打狗」,预言会有大镇压。另一句是六四后我说中国现在实行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黑社会主义」。许多中国和海外人士给杂志撰文表达他们的感受,包括诗人顾城和杨炼。但让我记忆了数十年的句子,却是写在天安门广场北侧地下道墙上的没有署名的诗作。下文再介绍。(失败者回忆录123)

    ※ 作者为香港知名时事评论家、专栏作家。1970年曾创办杂志《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近年在香港苹果日报撰写社论、专栏,时常批评当道,立场反共。李怡近年移居台湾,持续发表他个人的「失败者回忆录」系列文章,本报从第91篇开始连载,前90篇则连载于《风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