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巴乔夫是一位带有缺憾的历史伟人

[CathyHuang]

Mikhaïl Gorbatchev à Moscou le 7 novembre 1989.(photo:RFI)

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于8月30日辞世。他的葬礼则于9月3日举行。作为前苏联的最后一位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去世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画上了句号。戈尔巴乔夫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新思维以及改革的主张令人耳目一新。特别是东欧铁幕的落下以及苏联帝国的解体等历史性事件的发生，更凸显了其在改变二十世纪全球地缘政治方面所起作用。我们请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中心政治学教授夏明先生就戈尔巴乔夫的历史作用来谈谈他的见解。

法广：首先请谈谈，站在历史的角度，您认为应该如何评判戈尔巴乔夫？

夏明：我们在讲到一个人的时候，有一个说法, 就是一个人可以死两次 。一次是肉体死亡，第二次是没有人再念叨着你、再也没人记起你、挂念起你的名字。我想第二类是说：如果有的人在第二次永远不会死亡，人们一直会纪念他、一直会谈起他，他就获得了永恒。如果从这种角度来说的话，戈尔巴乔夫，他是一个不会第二次死去的一个历史人物。也就是说，他获得了一种永恒，这是一个非常高的历史成就。作为任何一个个人，能够达到这种历史成就，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在为戈尔巴乔夫历史定位的时候，无论是是非功过，主要都是他在30年以前做的事情，也就是他当时作为苏共的最后一任的总书记，后来成为苏维埃共和国的最后一任总统，他30年前做的事情，今天对我们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和冲击的话，那么他确实在历史上是做了很大的功绩的。所以从今天来回顾他的30年前的这些所作所为，你可以看到戈尔巴乔夫的历史地位。

戈尔巴乔夫首先是个非常具有争议性的人物。因为我们看到在西方国家和东方，对他的评价就有差异。在西方国家，他是一个明星，他是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物。他使得整个共产主义的邪恶形象逐渐得到淡化，把苏联、把共产党这些政权和领导人能够联系上一个更人性的、更有进步意义的、或者更开放的、更有魅力的这个方向去。所以戈尔巴乔夫的出现，是对整个共产党国家在西方人的印象中带来了极大的这么一个改变。对西方来说，戈尔巴乔夫最大的贡献，就是结束了东、西方的冷战。我们知道，从二战结束以后，苏联为首的东方国家和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进行了长达四十年的冷战，从80年代中期，戈尔巴乔夫提出了改革的新思维、提出了透明性、公开性，使得美国的总统里根、还有就是像英国的首相撒切尔都觉得戈尔巴乔夫是值得信任的一个人，是可以跟他解决历史的很多问题的。所以我们看到，后来在雷克雅未克的谈判中，美国跟苏联签订了完全废除他们中导的导弹的协议以后，我们看到苏联跟美国消除了人们担心的这么一个世界核大战的可能性。我觉得这是对人类一个非常大的贡献。这对西方国家来说，当然也是消除了人们对共产主义、对苏联可能会把人类引向这么一个核灾难的担心。

另外，从苏联角度来看，它对苏东很多的国家在戈尔巴乔夫当任以后，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做法，就是允许苏东的共产党国家进行他们自己的探索和改革。他们的许多的做法，苏联也停止了去过度的干预、派兵、去镇压，所以整个东欧的民族的一种解放和自由、最后的民主化，都跟戈尔巴乔夫的态度是有关的。

当然再从苏联的角度，苏联有15个加盟共和国。戈尔巴乔夫在对待加盟共和国的一些独立倾向上，是有一些强硬态度，而且甚至也是派兵镇压，也是出现人命的。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也就是他在维护苏联的最后的统一的过程中，他是让有些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对他是有些负面的评价。包括今天的乌克兰危机，乌克兰的许多人对戈尔巴乔夫也是颇有微词。所以这点，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局限。因为毕竟戈尔巴乔夫，他认为他是个忠诚的共产党人，他并不想解体苏联，他是想挽救苏联。另外一个对戈尔巴乔夫的评价，现在比较负面的，就在俄罗斯，尤其是俄罗斯在普京当政下，普京认为，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就是苏联的崩溃。所

以普京是非常痛惜整个苏联的崩溃，而且他认为这里边最大的祸首就是戈尔巴乔夫。所以普京对戈尔巴乔夫的评价也是非常的低的。因为苏联崩溃以后，俄国长期陷入经济的一些低迷、社会的一些混乱，所以普京把很多的问题都归结在戈尔巴乔夫的身上。所以你可以看到，戈尔巴乔夫在俄国的当下声望并不是很正面。所以有人讲：戈尔巴乔夫在全世界任何的地方，如果竞选公职，他都可以当选。但是只有在俄罗斯，他不可能当选。

但是我这里想说一下，就是戈尔巴乔夫的一些历史功绩。他面对着复杂性，我觉得对他的评价，我们不能把功劳全部都认为是他一个人造就的，也不要把许多的我们目前的灾难也都认为是他一个人造就的。其实历史的发展往往是个人跟历史、跟群体进行一种互动。所以我觉得戈尔巴乔夫最大的作用、他是一个历史的催化剂。所以如果有历史的功绩的话，戈尔巴乔夫是一个催化剂。那么，如果我们现在看到许多的问题，因为我们如果不把戈尔巴乔夫想像成是一个大救星的话，那我觉得很多的问题不应该全部给怪罪在戈尔巴乔夫的身上，其中比如说我就想讲一下苏联的崩溃：苏联的崩溃，并不是戈尔巴乔夫想让它崩溃，因为戈尔巴乔夫是苏维埃共和国的最后一任总统，当然他想当这个总统。最后是由俄罗斯加盟共和国的叶利钦、叶利钦是俄罗斯加盟共和国的总统，他是乐意让苏联崩溃。因为让苏联崩溃的话，那么俄罗斯上面就没有一个太上皇了。这样的话，俄罗斯就会成为一个整个苏联遗产的继承人，叶利钦也会成为整个前苏联、整个地区的最重要的领袖人物。他同时可以让戈尔巴乔夫退出历史舞台。所以这些东西并不是由戈尔巴乔夫能够控制的。因为它这是跟共产党国家的各种负面的遗产和它内部的矛盾造成的，也是由苏联的整个多民族国家、15个加盟共和国特殊性造成的。所以我觉得，如果从这种角度看的话，那我们会对戈尔巴乔夫就有一个比较多元的复杂的评价。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历史的伟人，是一个历史的进步人物。但是另一方面，许多问题、他的局限性、历史的局限性，他没法解决，所以他也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一些发展进程，是他不喜欢看到的，也是许多-无论是在俄国的、或者说在苏联的、甚至在全球的（人）-恐怕也不想看到的。包括今天我们看到，就是普京主义在俄罗斯的盛行等等。所以我觉得必须对戈尔巴乔夫有一个比较多角度的评价。

法广：戈尔巴乔夫在中国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他在1989年5月天安门民主运动如火如荼之际到访北京并发表讲话，提出改革的主张，引发强烈反响。三十多年过去了，在中国当权者的眼中，戈尔巴乔夫是怎样一位人物？

夏明：戈尔巴乔夫，现在他的主要的争议，一方面跟普京有关，另一方面，当然是跟中国的整个领导人和中国以后的政治发展进程都是有关的。因为我们知道在80年代，当时戈尔巴乔夫以53岁的年纪，一下进入到苏联最高的领导层，作为苏共的总书记，他带来了一股新风。因为在整个70年代到80年代，整个苏联的政治是非常地沉闷，而且每一年都有一个葬礼。所以让老人统治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一个共产党国家的一个政局的一个特色。当戈尔巴乔夫以年富力强的这么一个形象担任苏共的最高领导职务，当然对全世界、对共产主义运动就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因为毕竟在80年代，中国尽管在邓小平的倡导下也开始了改革开放，但是邓小平毕竟还是有一群的老人帮、或者我们说的“八老”来治国的等等。所以中国传统的老人政治、还有僵化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也都束缚着中国共产党的各种的理念和政策。所以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与新思维，一下成了一个政治旋风、一下对中国造成很大的冲击，尤其在1989年，当戈尔巴乔夫成为苏联跟中国断绝了几十年的关系、尤其政党的关系，他作为苏共的几十年以后的第一位领导人来北京进行正式访问，对邓小平来说，他觉得能够跟苏联改变关系、能够稳定中国的北方的边界，会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尤其是对中国在往西方靠拢的过程中，减少他的这个担忧是有帮助的。但是重大的历史进程被1989年的5月的中国的民主运动、被天安门学生的绝食把它给打乱了。所以对邓小平来说，当然他是非常的愤怒。而且对邓小平来说，这种混乱跟戈尔巴乔夫是有联系的。所以我们看到纪录片里边，当戈尔巴乔夫在人民大会堂跟邓小平在国宴上一起吃饭的时候，邓小平夹着一个食物夹不住地却往下掉，以后我们也知道，当苏东崩溃以后、共产主义崩溃以后，邓小平也发了话说：戈尔巴乔夫-用四川话来说-就是个龟儿子。所以你可以看到，中共对戈尔巴乔夫确实是有许多的负面评价，认为他害了共产主义运动，使得共产党在苏联崩溃。

所以习近平在2013年的一个讲话中，当时就讲到苏联的崩溃，是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个很大的挫折。习近平当时就说，在苏联共产党垮台的时候，竟无一人是男儿，没有一个人来挽救它、来抵抗它。所以你可以看到，习近平对戈尔巴乔夫起的作用当然是有些负面评价。但是在中国的言语体系中，人们还以为2012年的时候，习近平上台，习近平会成为一个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也就是说，习近平当时还不是一个像今天我们能够看清他面目的人。当时他还算是一个年轻的、也还是以政治素人的形象、尤其是他爸爸是改革开放也是做出重要贡献的。尤其是南方的经济特区改革，习仲勋对广东、对深圳的改革，都是有先锋作用的。所以当时人们对习近平还抱有一种希望。但是我们看到，习近平没有成为中国的戈尔巴乔夫。相反，习近平做的一切，其实要制止戈尔巴乔夫在中国产生。今天，如果我们看到习近平又给自己要开启第三届任期，其实习近平把中国的政治越来越多的带向了戈尔巴乔夫之前的苏联的时代，也就是勃列日涅夫以后的所谓的发达的社会主义、一个社会帝国在全球过度伸张的这么一个时代。跟美国也在进行核武器的威慑，也在搞军备竞赛，而最后看到国家经济逐渐逐渐在走向停滞。

另外，国家、尤其是以克格勃这种特务的方式对人民进行监控、镇压、流放等等。习近平今天其实要回到戈尔巴乔夫改革之前的苏联，或者说苏联崩溃以后，今天习近平要回复到的、是今天普京试图想重建的、普京主义主导下的俄国。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戈尔巴乔夫在中国、今天，当普京跟习近平都共同地把戈尔巴乔夫看做一个历史的反面的人物，至少对俄国来说，戈尔巴乔夫是一个叛徒；或者至少是对中国领导人来说，戈尔巴乔夫是共产主义运动的叛徒，那么我觉得这些就可以理解了。

法广：戈尔巴乔夫留下了怎样的政治遗产？

夏明：戈尔巴乔夫的整个从政生涯-80年代10年不到-，就是他作为最高领导人，但是他对世界发展起到决定性的多重的作用。如果我们看，就是因为苏联作为一个共产主义国家的第一个国家建立的、成为国际共产主义的一个领袖的国家、最强大的国家，当戈尔巴乔夫认为共产主义的许多的实践和理论都是过时了，都已经需要改革了，这些对苏联的整个政体和内部政治当然冲击很大。这样就让苏联最后走向更开放程度、跟西方国家更多的去融入，这些是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因为戈尔巴乔夫，他的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共产党国家、也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国家。当他们放弃共产主义运动的许多传统的主张和做法以后，当然对全球的地缘政治、尤其是对欧亚国家共产主义运动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所以中国作为另外一个共产党国家，当然面对着苏联的崩溃，它就感觉到非常多的压力。所以对中国的政治和其他的共产党国家-就像我们看到的、残存的五个共产党国家：中国、北朝鲜、越南、老挝、还有古巴-当然都是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这些国家要么被逼迫要进行更多的改革，要么就走向了更保守、更反动。因为政治生存成为他们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所以对共产主义运动，当然影响是非常大的。第三个，我们可以看到，就是他对全球的影响。因为戈尔巴乔夫上台的时候，苏美正在搞这种军备竞赛、甚至正在走向核战争的边缘。尤其大家都知道，在80年代，美国也提出星球大战计划。所以世界上当时要打一场星球大战，那个阴影让大家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但是戈尔巴乔夫上来以后，苏美两国的领导人逐渐把这个阴影给驱散了，逐渐地签订了各种的裁军、合作的各种的条约，使得冷战最后结束。冷战结束，当然给我们带来了40年的冷战结束的和平红利。所以在90年代，当老布什、还有克林顿总统，他们来推动全球化过程的时候，苏联崩溃以后，俄国和前苏东国家就加入了这个全球化的过程。这样就带动了过去的40年，又一次的全球化的人类的历史进步。这个人类的历史进步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就是第一次民主国家占到了全球国家的多数；第二个就是全球化的进行使得全球财富创造出现了极大的提升；这都是我们享受到的很多的红利。

但是戈尔巴乔夫另外一个遗产，（就是）人们对他的批评。就是戈尔巴乔夫在整个跟西方人的过程中，把自己输得太惨，最后给苏联没有一点点地位，最后让美国独霸天下，西方国家变得更傲慢了。所以从苏联的角度，从前加盟共和国的角度，他们认为，恐怕这是可以避免的，不至于让美国最后一家做大、垄断了几十年；而从很多第三世界国家来看，他们认为：当西方国家全部垄断了全球化过程，成为没有其他意识形态牵扯的这么一个格局，他们看到美国或者西方国家变得更加的傲慢，或者对第三世界国家更多的缺乏关注。这些我们都可以看到，无论是在阿富汗、后来的恐怖袭击，都和（美国撒手不管）这种想法有关。所以我觉得戈尔巴乔夫留下的政治遗产，有一点可以思考，这点，我在看英国作家佛斯特写的一本书《印度之旅》，它里面就比较东西方。他说，东方人有一个致命的疾病，一种癌症、就是猜疑。他说，跟东方人相比，西方人的致命的疾病，就是虚伪。我们在评价戈尔巴乔夫留下的怎样的政治遗产的时候，那我觉得共产党国家、东方国家，它们有深层的猜疑，包括今天习近平和普京都有深层的猜疑；但是另一方面，往往东方国家不能相信西方国家，是因为西方国家在戈尔巴乔夫推动很多的改革以后、在苏联崩溃以后、尤其是对俄国，怎么样进行新的帮助它经济改革、或者帮助阿富汗-苏联撤出以后-怎么样帮助阿富汗稳定局势，帮助俄国。当时美国这边也有政治家提出对俄国就要进行一种新的一轮的、就像马歇尔计划，让俄国走出经济的混乱，让俄国的民主能够稳定下来。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整个西方国家把苏联摧毁以后，西方国家-尤其美国为首的-是跟最后的一个共产党的专制大国-中国其实走得更近。也就是说，在整个推动全球化的过程中，西方国家它这一点出现了一种神经分裂。他们认为，在苏联已经取得了民主的胜利。他们认为，俄国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这个时候他们认为跟中国合作还可以取得更多的利益。尽管中国的意识形态离西方要比俄国要远得多，但是他们最后其实是跟中国在结盟。所以这里面，我觉得到底东方的猜疑和西方的虚伪怎么样让我们思考戈尔巴乔夫留下的政治遗产，对当下我们来认清西方国家怎么样处理普京、怎么样处理习近平都应该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