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纽时》文章背后 是对台派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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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应台所抱持的根本论调,在她的世界观先入为主地认为谈台湾主体性就是乱源,这正是80年代至今残存的敌视与不信任。(资料照片)(photo:UpMedia)
    龙应台所抱持的根本论调,在她的世界观先入为主地认为谈台湾主体性就是乱源,这正是80年代至今残存的敌视与不信任。(资料照片)(photo:UpMedia)

    前文化部长龙应台近期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发表评论文章〈北京未开一枪,已给台湾社会带来裂痕〉,引起网路上一片讨论。许多批评者着重龙应台的论点本身,指责他的主张太过乡愿,或者失之不公平。

    在这篇文章中,我无意直接评论龙应台的论点,而是希望倒退一步,讨论龙应台这样的论点,背后反映出怎样的世界观。我认为,龙应台及其支持者的世界观中,认为「支持台湾主体性立场」的人,就等于对内撕裂、对外挑衅;而这样的世界观,源于台湾1980、90年代的族群冲突,那段时间的冲突,造成外省人对于党外、对于台独主张的不信任。

    换言之,族群冲突的历史,形塑了外省第二代的世界观,使得龙应台即使认可自由民主的立场,又即使知道是中国要对台湾发起侵略,却仍会优先指责台湾的「台派」。

    现在讨论台湾政治仍提及族群,似乎有些过时,但如果上述观察正确,这就意味着,族群因素其实并未真正消散,仍以某种隐约的方式,影响着台湾的公共讨论,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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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湾族群因素并未真正消散,今天仍以某种隐约的方式影响着台湾的公共讨论。(资料照片/摄影:张家铭)

    龙应台理论上应该能同理备战派

    面对「中国威胁台湾」此一事实,龙应台确实承认,并非活在平行时空。在文章中他清楚提到,是中共而非台湾在以武力威胁对方。他在纽时文章的第二段,就已经清楚的比喻,台湾面对的状况,等同于「一个更强的霸凌者威胁你」──而「霸凌者」这个比喻,是很多台派也会使用的,明确指出中国是主动侵略的一方。

    但即使龙应台看到这一点,面对霸凌者,他仍认为是台湾方面、是民进党的政治人物「对话」做得不够。而面对国内的社会讨论,他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是「备战派」的人在撕裂社会、破坏宽容。

    难道是因为龙应台根深柢固地认为「台湾人本来就该乖乖接受统一」,所以才认为不应备战吗?我并不认为,从龙应台过去的文章看来,他虽然抱持中国认同,但他应该很能同理人们为何「不想被统一」──即使这代表现实上必须备战。

    最好的证据,是他2006年写给胡锦涛的公开信〈请用文明来说服我〉。信中,他提出他在「家国认同」上认同中国,但他更坚持「价值认同」,这个价值认同是自由派的、是民主派的,在这样的价值认同下,他不能认同胡锦涛主政的中国。所以他说:「我看见这个我怀有深切厚重情感的『血缘家国』,是一个践踏我所有『价值认同』的国度。」

    他批评中共「把鞭子、戒尺和钥匙,交到奴才的手里」,「拥抱神话,创造假像,恐惧真相」。他问胡锦涛,如果中国在他主政下是如此价值颠倒的国度,那么「请问,我们谈统一的起点理由究竟是什么呢」──龙应台17年前就认为,我们没有谈统一的条件,17年后、面对习近平主政的中国,他理应更认为没有。

    既然如此,龙应台即使在「家国」上认同中国,又怎么会不能同理,台湾有许多人为了捍卫民主,也就是为了他所说的「价值认同」,而不愿意被中共统治,因此愿意备战?为什么甚至会认为备战意向之普遍,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

    如果他承认中共是发起侵略的那方,又一直都认为,统一不是台湾人本该接受的事情,那么,他为什么会把对话的责任,以及造成社会「分裂」的责任,都放在备战派身上?

    「不信任台派」的世界观

    我推测,这样的论断,很可能是出于龙应台身为第二代外省人的「世界观」。虽然龙应台在〈请用文明来说服我〉,宣称「价值认同」高过「家国认同」,但在「价值」与「家国」之下的深处,还有一套「世界观」,他自己或许都没能察觉。

    在这个世界观中,所谓「台派」,一直都是撕裂与挑衅的元兇。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台派是乱源,于是他才会在侵略者如此明显的状况下,即使秉持不认同中共的价值观上,仍然认为是台派既挑起战火、又引起分裂。

    这个世界观并非战后就出现,而是从80年代开始的。密苏里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孟轩在《逃离中国》中写到,外省族群面对80年代台湾政治的自由化、民主化、本土化,听到本省人喊着「台湾人出头天」,经常感到「担忧和敌视」。他们担忧所谓的出头天,就是要排挤外省人。在这个关口,一些外省人就开始认为,所谓的台派,就是在「撕裂族群」,更具体来说,就是在迫害外省人。

    这种危机意识,不单是针对公务人员名额分配等个别的问题;相反地,面对本土化的浪潮,当时青壮年世代的第二代外省人,认为自己将被根本地排除、否定,因此产生恐惧。杨孟轩写到,虽然本土化对本省人来说是「修复式正义」,但对外省人来说「却成了抹黑行动,是对外省人历史、记忆和主体性的全盘否定」。具体而言,杨孟轩和中研院社会所研究员王甫昌等研究者都提过,当外省人听到「党外人士」说国民党是「外来政权」,就感觉到台派也把他们当作「外人」──当他们听到自己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被当作「外来者」,是跟着蒋介石来台湾的殖民帮兇时,觉得自己被针对。

    在90年代,一些事态的发展更成为指标性事件,加深了外省人对于「台湾主体性主张者」的敌视,更认为他们是带来危险的乱源。1993年,时任总统的李登辉受访时,提到「生为台湾人的悲哀」,看待国民党政权如同外来殖民政权。

    1994年,由外省菁英为主干的新党,几名党籍候选人到高雄造势,当地民进党支持者举起「中国猪滚回去」的布条,对外省人而言更是证实了他们的恐惧(即使这幅布条是否真的针对外省人是有争议的──有些人解释,这幅布条针对的是本省及统派朱高正)。选举期间,更出现耳语,宣称民进党如果当选,外省人都要被推下海。1996年的台海飞弹危机,更扩张了许多外省人的恐惧,认为李登辉路线甚至会引发战争,不只是撕裂,更是挑衅。

    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外省籍作家朱天心才会在小说《古都》的开头说:「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说的就是本来在主流位置的人,突然被贬为外来者的心情。这也不只是文学家的感叹,而也实际体现在日常生活的互动当中,比如李广均、马一龙(Mahlon Meyer)和杨孟轩等人都提到提到,很多外省第二代在此时开始会掩饰自己的家庭背景,不敢承认自己是外省人。

    因此,在一些外省人眼中,政治文化的本土化,台独的政治立场,以及民进党的政治人物(加上李登辉),三合一元兇,既对内造成撕裂,又对外造成战火──而这,正是龙应台这篇文章所抱持的根本论调。

    *(photo:Up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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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登辉曾提到「生为台湾人的悲哀」,并看待国民党政权如同外来殖民政权,进而加深了外省人对于「台湾主体性主张者」的敌视。(摄影:陈恺巨)

    至今仍处处可见的世界观

    从这个角度,我们才比较能理解,为什么龙应台即使看到中国的飞弹与战机,又即使知道是中共想併吞台湾,甚至即使连胡锦涛主政的中共都不认同、认为没有谈统一的条件,都仍然认为对外「不好好对话」和「挑衅」的责任在备战派,对内造成社会分裂的也是备战派。

    他们的世界观先入为主地认为,谈台湾主体性就是乱源,这不是因为现在蔡英文政府做的任何事情,而是80年代至今残存的敌视与不信任。当然,这样的世界观并不只在第二代外省人中间有市场,随着外省知识分子的传播,一些本省人也有类似的世界观。这也解释了龙应台这样的论点,为什么仍有一定的市场。

    这样的世界观,不只出现在龙应台的文章里。从这样的角度,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年轻的倡议者讨论二二八时,明明着重在讨论国民党政府的血腥清乡,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反省历史上的不义,而非要「声讨外省人」,但一些人、尤其是第二代外省人,现在还会说「谈二二八在撕裂族群」──二二八的讨论,是80、90年代族群冲突中出现过的元素,这触发了外省族群的恐惧。

    在他们眼中,台派、备战派就是新的「本土、台独、民进党」,他们用80、90年代中学到的、在外省危机感与恐惧感中形塑的世界观,理解当前台湾面对的威胁,以及现在的政治讨论,而这也是年轻一代不论族群,经常感到费解的地方。

    既然这种世界观仍然存在,尤其存在于某个世代跟族群背景的人之间,那么,这就是我们公共讨论中必须注意的事情。思考怎样的对话策略最好,想必并不容易。但我想,指出这种世界观的历史根源,可能是理解与对话的第一步。

    ※台大社会所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