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二本学生,在「最难」毕业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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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被看见的二本生

    毕业两个月以来,00 后女孩小玲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先是被有转正机会的一家互联网金融服务公司以 " 减少人力成本 " 为由裁掉,丢了实习工作。此时已经五月,校招早已结束,招聘软件里只剩下那些月薪不到五千、单休的工作。

    没办法,急需工作的她只得将就了一份在深圳某酒店里的新媒体运营工作——说是运营,去了以后才知道,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会被要求穿上 5 厘米的高跟鞋,在酒宴上充当端盘子的服务员。

    这和她一年前的规划差太多了,她本来计划进互联网大厂工作。

    为了这个目标,她在大三的时就开始准备,还特地北漂实习了三个月。她在山东一所二本学校读书,专业是数字媒体技术,"因为是二本院校,想着学历不行就尽量去实习",当然,她也如愿进入了传说中的互联网大厂,有了两段实习经验,把 " 涨粉 2W+" 这样的运营成果写在简历上。

    但在竞争激烈的互联网行业,小玲的简历没有明显优势。秋招、春招时她尝试了几乎所有有名头的大厂,"初筛都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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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视觉中国

    大海在某互联网企业有 4 年工作经验,负责校招的他告诉「后浪研究所」一个残酷真相,非名校的同学,会在简历初筛阶段就被机器淘汰,"(校招)有一个原则,叫选优中之优的人。按照公司的标准,把对应的标签抓取出来。"而这个标签,瞄准的往往是 211、985 高校的学生。

    但不止是互联网行业,学历鄙视链在各行各业都存在着。被裁后,小玲重新找工作,她找人帮忙润色简历,不再局限于互联网大厂了,把能投的公司都投了遍,但即便是她揣着北漂的经验,在人才遍地的深圳,也难以得到回复。

    最后,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月薪要求从 7000 调整到 5000,不再考虑公司的名气和品牌,才勉强找到了一份月薪 5000 包吃住,酒店新媒体运营的工作。

    但小玲的遭遇已经算好了。40 多个同班同学,30 来个都考研去了,但上岸的只有个位数。找工作的 10 来个也不顺心,她是有工作的少数派,到现在,同学们一大半没有着落,待业在家。

    在学历贬值、就业压力陡增的情况下,庞大的二本生群体,要面对更为严峻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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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育部数据显示,2023 年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达 1158 万人。而千万量级的人群中,名校毕业的学生只是少数,每个省录取率不同,但可以大概估算,高考一本录取人数在总人数的 15% 左右。

    也就是说,超过 80% 的毕业生,都是二本和专科的同学,他们才是就业市场上沉默的大多数。

    事实上,虽然大众总是关注 # 海归硕士应聘公寓管理员 #、# 博士入职街道办 # 这样的新闻,但真正能代表普通人的,还是处在夹缝中的二本学生们——在 " 最难毕业季 " 里,被 " 难倒 " 的大多数人。

    智联招聘发布的《2023 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普通二本院校求职毕业生获得 offer 的比例,低于双一流、普通一本和专科的比例,这个数字是 46.1%。

    不会做题的人?

    二本,在多数人的价值观里,代表着平庸,不上不下的分数通常与 " 不努力 "、" 不聪明 " 的偏见联系在一起。

    但看起来客观的分数,有时隐藏了一些并未被大众了解的不平等真相。

    老白今年 30 岁,在杭州漂了六七年,现在在一家金融公司做运营经理。谈起十年前的高考,一些细节仍历历在目。他是复读生,第一年考了 529,离二本线差 5 分,第二年他考了 543,离一本线差 4 分。

    老白家在安徽农村,父母务农。从小成绩还不错的他,高中考入了县城最好的中学,文科最好的班。他很清楚的记得,2011 年,复读后的高考,他的总排名是年级 11。

    是的,这所县里最好的高中,1000 来个文科生里,能考上本科的也不过四五十人,能考上重点本科的,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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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白说,他的高中老师都是七八十年代的中职生,学校能给予的各方面资源都很差,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想要取得好成绩,都需要有一些信念感。

    他从小告诉自己," 要好好念书,长大以后才能出人头地。" 考个好大学一直是他的执念,当然,读了两年高三后,他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被江西一所二本学校录取。

    黄灯在《我的二本学生》里这样描述二本学生的概貌:"要么来自不知名的乡村,要么从毫不起眼的城镇走出,身后有一个打工的母亲,或一个下岗的父亲,和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

    这不是老白一个人的画像,在那些经济文化匮乏的地区,这是一群少年的困境,没有背景,没有眼界,没有资源。在高考这件事上,如若没有天赋异禀,只能接受最平庸的结果。

    高考的地域性也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

    屡次被调侃为高考 " 地狱难度 " 的河南省,一本率仅为 11.18%。

    同样使用全国乙卷考试,2023 年河南省的一本线录取分数线是文史类 547 分,理工类 514 分,而陕西省则是文史类 489 分,理工类 443 分。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全国乙卷的文史类考生,高考分数 500 分,在陕西可以上一本线,但在河南,只能读一个二本学校。

    在调侃二本学生 " 不会做题 " 的时候,不妨看看他们身处的局促、相对闭塞的生存空间。

    对于已经失了先机的二本学生而言," 填报志愿 " 无疑是一件决定未来职业发展道路的大事,但对于分数弱势、信息闭塞的学生们来说,这一步也常常充满意外和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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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结束后,老白是自己填报的志愿。

    高中时,老白喜欢看财经频道的节目,听到节目主持人介绍大咖时都会带上管理学的背景,对这门学科也产生了兴趣。就这样,没有经过任何人指点,仅凭借着电视节目好感,他给自己选好了未来的路。

    但在大学的第一堂课,他就受到了冲击。" 老师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选工商管理。他说这门专业太虚了。"

    湖北女孩米粒也有相似的经历,她在县城最好的高中念书,但也读得稀里糊涂," 想要考哪个学校,其以后要学哪一个专业,从事哪一个行业都是一无所知的。"

    米粒在 2018 年参加高考,班上同学上一本的不到 10 个,剩下的全去了二本学校。

    选专业时,她花了大力气。父母没有什么文化,一心建议她 " 选师范 ",她有自己的想法,研究了半天,在各个贴吧问自己的位次能填什么专业,最后囫囵写了一些学校和专业。回忆起当年的志愿,米粒觉得很可笑,数学很差的她甚至选择了审计、会计等专业," 我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样选。"

    最终,米粒被自己第四志愿,湖北省内的一所二本学校录取,调剂到了广播电视专业。妈妈知道了录取结果后,对她的前途表示担忧,"一听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专业。"

    冲击与自救

    直到进入了大学以后,和身边人的差异拉大,他们逐渐感受到了同辈压力。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作为人生的分野,二本究竟意味着什么。

    广东女孩莎莎是以超过一本线的分数被省内一所二本学校录取的,在她看来,与其去省外学校读双非一本,不如留在广东念一个好的二本。但在都是重本学校的同学圈里,她却不敢直接公开自己的学校。

    莎莎就读于一所财经类的学校,和高中同学的学校一对比,她看到了巨大的教育资源差距。她拿师资举例,她念的是商科,但她的老师们缺乏真正的商业实践,仅仅只是从课本出发,"我们学校的老师,很多是那种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或者是没有离开过中国的。" 莎莎吐槽,连上课的课件,用的都是零几年的 " 包浆 " 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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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莎羡慕广州的其他几所知名学校," 很多老师都有留学过的,还有企业过来免费宣讲,学校也有小商会,所以他们的资源会比较丰富。"

    她提起一件尴尬的小事,大一时她参加了广东省内一个面向大学生的创业组织,这个组织通过做创业项目的盈利来做公益。但当她跟老师提起这事后,对方却问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莎莎决定自救。大二开始,她就开始特地积累实习经验,几年下来,她做过商务、销售、媒介 pr、电商运营、直播、社群运营,整个大学生涯,莎莎成了班级里存在感最弱的人,但她活跃在学校和社会的各种组织里,不断扩充自己的人脉,从公司高管到投资人,都在她的好友列表。

    这条 " 野路子 " 走对了,通过实习的积累,她拿到了某著名会计事务所的实习 offer,几个月后如愿转正。

    莎莎代表着一批更 " 早熟 " 的二本学生,她们在四年大学里保持着一种提升自己的激情,在刺痛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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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更多数人后知后觉,直到找工作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学历的重要性。

    老白考上了江西的二本学校之后,过上了最普遍的那种大学生活,上课、睡觉、吃饭,偶尔逃课,参加几次学校的活动。等到时钟指向毕业时刻,他还活在象牙塔里,"我就是好高骛远,觉得肯定能找到一个至少月薪要八九千,非常体面的一个工作。"

    但校招真正开始,他被现实狠狠打了一巴掌。来招聘的企业层次一般,甚至招聘的岗位都是销售、店员之类的,薪资普遍在 3000 元左右。

    他和同学转向隔壁那所更出名的学校,果然,来这里招聘的都是一些国企、央企和快消企业。他信心满满地在宣讲会上向一个银行投递了简历,却遭遇了婉拒。

    他注意到面试官对排在他前面的人都给予了肯定的回复," 下午 2 点来面试 ",但轮到他的时候,面试官只问了一句," 你是 XX 学校的?",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 那就先这样吧 ",把简历递还给了他。

    老白说,这次宣讲会对他冲击很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信心去参加校招了。

    当然,此后的求职也并不顺利。投了七八十份简历,有面试机会的只有几次。勉强进入杭州一家教育培训类公司,却发现自己被骗了,有销售要求,还要员工办信用卡垫钱,不到十天他就离开了。

    当时他被要求马上搬离员工宿舍,没办法只得赶紧在杭州继续寻找工作。老白清楚地记得,2015 年的夏天,从那家教育培训公司离职后的第一个面试在一个工厂,对方需要一个整理文档和做宣传的文员,一个月 2600,没有五险一金。

    对方听说他是本科生以后说," 你这个学历还挺高的。"

    当然,老白放弃了这份工作。之后,他在招聘网站上搜到了一家做 O2O 的互联网公司,招商家运营,工资五千左右,直觉告诉他," 干这个是有前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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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正在互联网行业爆发期,杭州涌现了一大批 O2O 创业公司,平时爱看新闻的老白也发现了其中的机会。他不再寻找哪些管理、行政类的工作而是瞄准互联网公司的工作。

    但对于老白这样的普通二本学生来说,选择有限,初入职场时难以进入名声响亮的正规企业。

    毕业三年里,老白换了 6 家公司,这些公司大多没有健全的制度和福利待遇,上班单休,管理混乱。离开的原因,要么是被裁员,要么是加班到身体崩溃实在干不下去。

    毕业第四年,虽然在职场频繁受挫,但对风向的敏锐嗅觉还是帮助他跳槽到了一家正规的央企。老白把一切归功于自己对于浪潮的把握,即使加班再辛苦,他也会保持浏览财经新闻、商业报道的习惯,虽然不能直接地帮助他在数字、运营上取得成绩,却也提升了他的眼界。

    再后来,2021 年,他又跳槽到了一家金融公司,到现在,他已经年入 50 万的职场精英,身边的同事无一例外都是毕业 985 名校的高材生,"我起点比他们差很多,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可以跟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了,至少说明我也不差。"

    作为二本学生的逆袭样本,老白在 2020 年开始做起 " 普本学自救 " 的社群,在这里他为包括二本在内的,教育背景并不优秀的学生们提供简历修改、咨询服务和内推资源。3 年以来,他建立起 70 多个应届生求职社群,帮助过 2 万多人找工作。

    他看到了这群学生共同的困境,有信息差、缺乏前瞻性,许多人连秋招、春招都不知道,在大学期间也只是玩了四年,没有亮眼的实习经验和项目经历。

    他所做的,就是在找工作的阶段尽可能地提供更多的信息和资源,为这些学生们打开视野。

    上岸

    除了在职场发力以外,越来越多的二本学生还会选择一条 " 主流路线 " ——考研或者考公。

    一篇研究二本学生的论文《" 开窍 " 与 " 自救 ":基于网络民族志的 " 二本学子 " 学历突围历程研究》提到,"通过考取精英高校的研究生,实现学历层次和学校层级的双重提升,成为‘二本学子’摆脱学历‘原罪’的首要途径。"

    米粒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考研的。本科期间,她参与了校科研立项、国家级大创项目、省级专业比赛,也获得了优秀毕业论文、优秀毕业生,奖状叠了一大堆。

    简历优秀的她并不打算直接工作,她在大三时做出了考研的决定," 提升自己的学历,给自己增加找工作的资本。"

    为了上岸,米粒经过了仔细地考量。择校的时候,她选择了有更多辅导机构、能找到现成资料一所 211 学校;选专业也选择了更保险、难度适中的本专业,新闻传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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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在考研的过程中,总有一种感觉,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米粒很清楚,

    米粒的班里 48 个同学,30 个都考研,绝大多数二本学生都把考研当成命运逆转的关键节点。

    毕竟,考研是一场绝对公平的考试,没有地理差异,也不看学历出身。

    同样的,还有考公考编。

    公务员、事业单位的简历筛选,极少像校招招聘单位那样有一条明显的学历鄙视链。在岗位要求中,要求本科,没有 985、211 之分。这也给了许多二本学生同等的上岸机会。

    00 后阿喵是山东人,她在本地一所二本大学读财政学专业。阿喵在大三时就提前考虑了未来的职业规划,根据目前的就业形势,即便是考了研究生,未来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所以,她参加了国考和省考。

    阿喵不是盲目的,选岗时她因为 " 太卷 " 特意避开了山东,选择了江苏地区的单位。为了提高上岸几率,她还选择了限应届生、通过四六级、有专业要求的岗位,几个岗位的录取比例都在 30:1 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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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考是艰苦的,从 3 月份到 10 月,整整 7 个月的时间,阿喵从七八点学到晚上十一点多。今年 7 月,名单公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阿喵即将成为江苏某市区直属单位的公务员。上岸以后,阿喵长舒一口气,还好自己坚持了考公——当初因为她成绩优秀,老师们都劝她考个研究生。

    而她考研的舍友都在后悔,没考上浪费了一年时间不说,好像考上了也不能缓解就业问题——她们对改变自己的学历并无执念,只想要一份得体稳定的工作。

    而这,也许是更多数人的观点:只要能上岸,什么二本重本学历都不重要。二本学历的烙印,只会在离开校园象牙塔的那一刻短暂地产生刺痛,而在漫长的人生中,足够的阅历和成熟能够抹平曾经的自卑和尴尬。

    毕竟文凭只是成长的一个过程,不是结果。

    去年,莎莎考上了湖北省一所 211 学校研究生,不过她的想法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文凭不值钱了 "。

    今年,她的好朋友,211 本科毕业的学生考回了家乡做公务员。和她一起上岸的,还有在二本学校念书的同班同学。

    "班上的第一名和班上倒数后三名,他们俩考进了同一个地方做同事。" 米粒说,这件事情让她意识到,"分数只是向上走的一条路,并不能用来衡量所有人的生活。"

    但二本生要上岸,也不一定只是编制体制内的岸,而应该是认真生活的岸。

    在米粒看来,按学历来看,所谓大专、二本、双非或者双一流的人生,起点各有差异,但也有各自不同的幸福和困惑。

    即便成为了 211 大学的研究生,米粒的焦虑却没有停止。第一个学期,她始终摆脱不掉自己的自卑感," 垫底进来的,比不过其他优秀的同学 ",又因为导师布置的任务无法完成而承受巨大压力,她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完成当下的事情。

    不过,她还是有自己排解压力的办法,她把一句格言写在自己的个人主页上,默念、理解和重复——

    "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封面图源视觉中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后浪研究所 "(ID:youth36kr),作者:邱瑜敏、薇薇子,36 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