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与枪炮:民族国家的基本要素

  • 发表时间:
    , 文章来源:UpMedia, 新闻取自各大新闻媒体,新闻内容并不代表本网立场

    中国人民币。(汤森路透)(photo:UpMedia)
    中国人民币。(汤森路透)(photo:UpMedia)

    上海自由市早期的领导人利用远东每一次的战争机会来重复和加强支持条约中立权的历史先例。他们知道,国际法不是别的,就是历史先例。瑞士之所以在今天仍然是永久中立国,是因为谁都没有侵犯过它。比利时今天之所以不再是永久中立国,是因为它的中立已经遭到侵犯,事实证明它维持不了自己的中立。所以从一开始,在清法战争爆发的时候,上海自由市就禁止清国士兵经过上海,向列强宣示自己的中立,并且得到了列强的赞成。在清日战争的时候,日本率先(这一次是在英国的指导之下,因为日本在国际外交方面还是一个小学生)宣布支持上海自由市的中立。这一点得到了英国和上海方面的善意回应。

    最后,最重要的一次就是一九○○年的八国联军之役。这一次战役,导致了像奥斯曼帝国和神圣罗马帝国一样自身不具备主权者性质、而更像是一个由帝国演化而来的国际联盟的大清国彻底解体。北京的帝国政府在义和团的劫持之下公开向列强宣战,而扬子江以南的东南亚各殖民地的总督,在本地士绅和新军的支持之下公开宣布否定朝廷的命令。对于列强来说,这种行为就像是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拒绝服从苏丹的命令一样,已经宣布了埃及的事实独立。

    我们要注意,埃及形式上的独立是在一九二二年奥斯曼帝国已经彻底解体以后才宣布的,但是早在梯也尔首相 的时代,埃及已经多次向土耳其宣战,早已被英国和法国认定为主权国家了。从礼仪上来讲,虽然英法两国要派他们的公使去君士坦丁堡,而派驻开罗和亚历山卓的只能是领事,但是这丝毫不妨碍穆罕默德.阿里实际上享有主权者的地位。在外交史和埃及民族国家的历史上,他被视为埃及的君主。刘坤一和张之洞在一九○○年行使的权力,跟穆罕默德˙阿里这位总督是毫无二致的。他们行使着主权者的权力,使楚国和吴国跟八国联军结合起来,反对北京的满洲帝国政府。这时,上海自由市再次像瑞士联邦一样宣布它是武装中立国,跟东南亚各国殖民地建立起来的东南互保联盟签署了安全协定。各位总督都表示愿意尊重上海自由市的中立。

    这时,上海自由市的国际地位和安全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峰。从那时起一直到一九一一年辛亥独立战争,上海自由市的中立地位和自我统治的独立共和国地位都没有受到质疑(这句话是阿礼国说的),积累了很多国际惯例。如果这样的国际惯例再积累一百年,上海像新加坡一样独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时,上海自由市面临着欧洲国家、乃至于之后全世界都将面临的重要问题,就是封建国家向民族国家过渡的问题。这个过渡的时间是相当晚的。对于中欧和东欧的大多数国家来说,时间不早于一八四八年。一八四八年以前,除了英法以外,很难说有哪些国家算得上是民族国家。

    什么是封建国家呢?它的权力是多元和散碎的。像上海自由市那样,一国之内有好几个不同系统的最高法院。工部局为了征税,经常跟英裔臣民打官司,英裔臣民打官司的花招最多。前者经常因为后者引用了香港法院的判决而败诉,因此捞不到钱。工部局几次修改土地章程,主要的刺激因素都是因为市政开支需要更多的钱,需要收更多的税或者发行公债,而不愿意交税的人又跑到香港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打官司,打赢了官司就收不到税。为了收到更多的税或者捞到更多的钱,它必须修改土地章程,强化工部局的权力。

    这个过程,也正是奥地利、匈牙利、义大利、西班牙以及一七八九年法兰西共和国建立以后,在莱茵河以东和南欧的所有欧洲国家都要面临的问题。什么是民族国家?民族国家就是财政和军事机器。财政和军事机器,随着在国际竞争和国际形势的演化当中,财政需求日益增大,不断寻找新的财政突破口,日益扩大、逐步形成了整个结构。上海自由市也是在这个阶段,至少是在最初几十年,经过了类似的发展史。

    民族国家最终将资产阶级和贵族联合统治的封建国家变成了全民共同参与政治的民族或民主国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财政和军事压力的扩大。最初只有少量贵族当兵就可以了,少量大资本家纳税就可以了。大多数普通人,中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不用当兵,也谈不上纳税。但是不用说,这样制造出来的国家就跟一八五四年土地章程建立的上海自由市和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一样,它虽然创造了历史,也以自由宪政的实践着称,但是它的财政与军事能力按照拿破崙战争以后的国际竞争实践来看还是太少了。

    威尼斯共和国首先跌倒在拿破崙帝国的面前,然后跌倒在奥地利哈布斯堡君主国的手中,最后被试图建构民族国家的义大利王国完全吞併,关键就是在这一点。而那些本来国家力量(包括财政和军事力量)最初还不如威尼斯共和国的小国,例如像丹麦王国之类的,也是在同样的时间,通过同样的过程,幸运地在更加强大的邻国把它吞併以前深化和强化了自己的财政与军事能力。而深化和强化财政与军事能力肯定意味着负担的加重,最终要发展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那种状态。

    这种状态是我们现代人视为非常正常,但是中世纪的人会认为是骇人听闻的暴政,即使是奥斯曼苏丹那样的东方专制暴君都难以想像、罗马皇帝尼禄都难以想像的暴政,连号称专制的路易十四都从来没有想过用这样的手段对付自己的人民──所有人都要纳税,所有人都要当兵。但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才会产生我们今天看到的,美国和全世界大多数国家这样空前强大的海、陆军和国家机构,所有人都认为跟国家发生关系是不可避免的一种政治现状。

    当然,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原本不纳税、不当兵的广大人民,自从纳税和当兵以后也就获得了参政权。这就是我们熟悉的政党政治和民主政治。在民族国家建构成功以前,大众民主和政党是不必要的。普通人没有必要参政,他不纳税、不当兵,他的领主会替他办事情。民族国家建构成功以后,同样没有政治能力的人民只能通过政党代理人来参加政治了。政党政治和大众民主是一体两面,它们都是民族国家建构的产物。

    一九一一年的世界,对民族国家还是非常陌生的。我们是用事后的理解来叙述历史的。例如,明国的史学家肯定会把唐、宋、周、汉都写成王朝,埃及晚期的编年史家也会把早期埃及哪怕是分裂和动乱的时代编成像魏晋南北朝那样的一个一个的朝代。因为他们生活在明清时代的朝代政治,古典埃及的晚期也是朝代政治,历史学家不能想像其他的统治形式,所以把相当于埃及的尧舜时代、春秋战国时代、魏晋南北朝时代也都写成了朝代。因为我们今天生活在民族国家的时代,所以我们的历史学家也很容易用民族国家的叙事方式去写民族国家以前的历史。

    因此大家经常忽视,哪怕是在一九一四年以前,东欧仍然是半封建国家。至少俄罗斯帝国和奥匈帝国根本不具备民族国家的性质,德意志帝国的民族国家建构也颇不完善,巴尔干半岛诸希腊的民族构建正处在尝试阶段。只有法兰西是民族国家的典范,丹麦和义大利这样的弱国在建构民族国家方面刚刚取得了一些成就。欧洲以外,拉丁美洲在独立以后走上了民族国家建构的道路,亚洲和非洲大多数的地方根本不在民族国家的统治之下,而且连建构的条件都非常困难。日本在废除封建国家以后,勉强建立了一个绝对君主国的政治机制,在绝对君主国的外壳之下又建立了一个帝国,但它在帝国和民族国家之间仍然还要徘徊几十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民族国家才在中欧和东欧获得了胜利,然后向全世界推广出去。

    所以,我们也不能责备上海自由市的当权者为什么没有在一九○○年到一九一一年这个最有利的阶段把选举权普及到全民,把征税能力最大化,把上海义勇军扩大成为正规的常备军。如果他们当时这么做的话,在一九一一年大清国解体、第二次诸夏联盟缔结、上海自由市的外交条件处在最高峰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独立国家。按照上海自由市在一九一一年的财力和兵力,满洲帝国解体以后的各邦都督没有哪一个能跟上海作对。他们单方面宣布独立,是完全可以站得住脚的。尤其是,当时的各位总督跟刘坤一和张之洞一样,是文明的朋友和自由主义者,基本上是不会反对上海独立的。再过十年,同样的有利条件就不存在了。但是要做到这一点,统治上海自由市的大资产阶级要果断地解放政权、实行普选制和全民兵役制才行;这一点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但也不仅是他们没有想到,所有的历史进程都是在极大压力的推动之下才形成的。法兰西共和国建构民族国家,是在法兰西跟全欧洲封建国家作战的过程中形成的;德国是经过了拿破崙战争的惨痛教训以后,才渐渐走向民族发明道路的;义大利则是在拿破崙战争后的反覆革命和镇压、受尽了痛苦以后,才走向民族发明道路的;巴尔干的诸希腊也是这样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日子还混得下去、甚至可以说相当好过的奥匈帝国和俄罗斯帝国的臣民,愿意走向民族发明道路、甚至是听过民族国家这个概念的人都是少数的;而奥匈帝国其实已经是非常文明的国家了,亚洲和非洲就更谈不上。

    上海自由市的财政和经济状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一直是蒸蒸日上的。巴斯德研究所(Pasteur Institute)的成就,在西欧以外最先传到上海。上海只比英法稍微晚一点使用电灯和煤气,却比丹麦和俄罗斯都要早。如果你单看物质文明的话,上海只是比英法美稍微晚一点,却比易北河以东的整个欧洲都要更先进,更不用说比整个亚洲更加先进了。我们要注意,日本明治维新时候的志士很少有人有条件跑到欧美去游历的,但是他们大多数人都有条件去上海游历。主持明治维新的日本武士在几十年间跑到上海来买英文翻译书;很多明治维新的志士其实根本不懂英文,更不要说其他欧洲文字了。

    他们到上海购买了两样东西。第一是上海自由市自由出售的大量军火。没有这些军火,明治维新不可能成功。第二是上海出版的大量西洋书籍,而且大部分是翻译成汉字的西洋书籍。大多数的明治维新志士能够看懂汉字,因为日文当中有很多汉字,但是只有一小部分能懂英语或者欧洲语言。他们读的是什么呢?是王韬、郑观应这些人从欧洲翻译过来的书。大清国的臣民很少读这些书,而日本人如饥似渴地跑到上海自由市来购买这些书。这些书和武器,成就了日本的明治维新。

    当然,日本明治维新的武士在自己的乡下没有见过电灯、煤气灯和巴斯德研究所的疫苗,没有见过闪闪发光的手术器械。他们到了大上海,就跟到了纽约的感觉是差不多的。这里就是西洋,对于他们来说,上海就是西洋文明的化身。真正的西洋文明,伦敦、巴黎和纽约,他们是无法见到的。这时的日本人在上海人面前,看上去就像是乡巴佬。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子孙会发现,上海的留学生愿意跑到日本来打黑工、扛尸体、当苦力赚钱。而当时他们来到上海,在闪闪发光的高楼大厦面前,看每一个卖首饰或卖洋酒的售货女郎都像是天上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乡巴佬。

    *(photo:UpMedia)
    *(photo:UpMedia)

    作者简介

    刘仲敬
    长于新疆,而独以川人自属。尝操宋慈故业,而自授史学。刀下阅尸,笔下着史。以其独特的理论体系,致力于用宪制演化的角度研究历史,并投入民族发明的推广。他在大众史学及网路场域拥有巨大影响力,其学说被支持者称为「阿姨学」。现为旅居美国的自由作家。

    最新着作为「民族发明学的世界史」系列作(《叛逆的巴尔干》、《欧洲的感性边疆》、《中东的裂痕》),此系列透过刘仲敬独特的民族建构理论,深入分析中欧、东欧、巴尔干以及中东等地区,是如何从帝国或封建王国的体系演化成近代的民族国家。
     
    另外,尚着有「近代史的堕落」系列作(《晚清北洋卷》、《国共卷》、《民国文人卷》),此系列透过近代东亚地区重要历史人物之生平,阐述东亚文明的历史特性;《经与史》、《远东的线索》为重新解释内亚和东亚古代历史关联性、解释中国近现代史格局与演变的经典作品;《文明更迭的源代码》则是关于「阿姨学」的思想脉络、及对世界各种文明和历史的探讨。
     
    除了着作等身,刘仲敬还译有大卫.休谟(David Hume)的《英国史》、汤玛士.麦考莱(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的《麦考莱英国史》等西方历史学经典作品。
     
    ※本书撷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