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座小村落成为俄军基地(下):有通敌者,也有绝不放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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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军占领亚吉德涅(Yahidne)村子期间,坐在学校二楼教室那张椅子上的狙击手,枪口总是朝下,要村民别轻举妄动。(photo:RFA)
    俄军占领亚吉德涅(Yahidne)村子期间,坐在学校二楼教室那张椅子上的狙击手,枪口总是朝下,要村民别轻举妄动。(photo:RFA)

    随着对乌克兰全面侵略超过8个月,以千百计的乌克兰村庄曾被占领。俄军离开后,即使当地村民努力地清理,占领者的烟蒂、嚼过的口香糖、喝干的伏特加酒瓶,以及狙击手在阁楼来不及带走的弹药仍在原地。自由亚洲电台合作伙伴《报导者》采访团队在9月底、10月初入冬前,来到乌克兰首都基辅(Kyiv)北方140公里处,一座曾被当作俄军指挥中心的学校。幸存的村民为我们描述人们被刑求、被枪毙,以及365个人被关押在60坪地下室28天的集体回忆。

    经过俄军28天的胁迫、虐待、饥饿、关押,从学校地下室回到地面的亚吉德涅(Yahidne)村民,面对的,是另一座炼狱。

    “他们连地板都撬开来了,到底是想要找到什么呢?”62岁的学校管理员彼得罗维奇(Ivan Petrovich)回忆,人们回到家里发现,能带走的,俄军一点也不留──纸钞、科技产品、电池、大型物品如洗衣机、微波炉等家电用品,甚至连男女内衣裤、鞋子等财物,他们全搜刮。不能带走的,俄军则摧毁得一点也不剩。全村共180间民宅,有148间被破坏,6栋全毁。

    “他们烧掉了一切,只剩废墟灰烬。人住在我们房子里,占领期间看到他们几乎都是醉的,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随他们的意。他们穿着及膝的胶鞋来,却把我们的鞋子都偷走。”

    俄军另有“留下的东西”。被俄军指定帮村民煮饭的娜塔丽雅(Natalia)有较多时间观察对方,她说,多数俄军不会用冲水马桶,他们在马桶旁大小便,用衣服擦屁股,然后在自己的排泄物旁吃饭、睡觉。“他们没办法相信我们只是一个小农村,我们有电、家家户户有独立的室内厕所,他们说:‘你们一定是个军事基地或是重要的城市,不然怎么会有这些?’”娜塔丽雅难以想像俄军来自的地方,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在民宅门口、后院、家中,俄军则留下地雷、诡雷等各式陷阱。有一户的加热开关,还被俄军用手榴弹绑在一起。

    每一个村民的家不再成家,而是成了俄军存在过的犯罪现场。生还后的居民们试着拚凑占领时的景象。他们发现,失踪的居民原来已死亡,尸体被埋在家中后院;邻近村子的女性被绑架至此强暴,村民被载来至此地刑求、审问,有的从脑后被开枪行刑,陈尸树林。而当初在俄军抵达时挺身而出大喊“这裡不只有年老弱小,我们不需要你们解救”的年轻人,中了4枪,尸体一直陈置在街道上。

    村民们慢慢从当地志工、警方的口中了解,自己的村子,是一个往基辅路上的犯罪基地与据点。

    村子里的学校、家户、村子旁的教堂,在那近一个月的时间,发生了什么?

    一名当地志工忆起俄军当时对村民说的话,说他们3、4天就会拿下基辅,所以带着胜战游行的制服来。但乌克兰人坚定的反抗,加上俄军的补给出现问题,许多喝得醉醺醺、或内心恐惧的俄军,将情绪发洩在平民身上,“他们喝醉之后,杀死男人,然后强暴他的老婆,这种故事不断地重复。”

    俄军留下的军粮,仍放在学校的教室里。(摄影/杨子磊)(photo:RFA)
    俄军留下的军粮,仍放在学校的教室里。(摄影/杨子磊)(photo:RFA)

    教科书、教学器材旁边,本学校的窗户,被俄军留下的军火箱挡住。带路的村民提醒,里头可能是藏有诡雷或者不明物体的陷阱,别碰。(摄影/杨子磊)(photo:RFA)
    教科书、教学器材旁边,本学校的窗户,被俄军留下的军火箱挡住。带路的村民提醒,里头可能是藏有诡雷或者不明物体的陷阱,别碰。(摄影/杨子磊)(photo:RFA)

    俄军的烟蒂和学校的教材。(摄影/杨子磊)(photo:RFA)
    俄军的烟蒂和学校的教材。(摄影/杨子磊)(photo:RFA)

    学校的厕所至今仍保留俄军离开时的原样。许多居民被释放后,回家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景象:马桶内外都是排泄物,旁边是俄军吃东西的餐具,打地铺的寝具。(摄影/杨子磊)(photo:RFA)
    学校的厕所至今仍保留俄军离开时的原样。许多居民被释放后,回家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景象:马桶内外都是排泄物,旁边是俄军吃东西的餐具,打地铺的寝具。(摄影/杨子磊)(photo:RFA)

    在村民们重获自由的第二天,两辆巴士来到村里,载身心受创急需治疗的村民离开;大部分的村民选择投靠其他亲戚,离开伤心地。《报导者》採访团队抵达时,留下的大都是从1953年左右,移民至亚吉德涅村耕作至今的家族,这座村子是他们的所有,许多7、80岁的长者,在残破的房子中,一边整理庭院、寻找孩子的尸体,一边准备迎接冬天。

    “我知道森林是危险的,但我需要木材来度过这个冬天,”彼得罗维奇望着天空说,“森林是老天给的,老天一定会帮我们度过严冬吧。”

    带我们离开地下室之后,一位村民纳塔利娅(Natalia)谈到她的孩子,突然溃堤,对着我们泣诉,直到没有力气再说话。(摄影/杨子磊)(photo:RFA)
    带我们离开地下室之后,一位村民纳塔利娅(Natalia)谈到她的孩子,突然溃堤,对着我们泣诉,直到没有力气再说话。(摄影/杨子磊)(photo:RFA)

    重获人身自由,但村民们仍活在战争之中;除了身心的创伤,有的俄军,竟透过社群媒体继续骚扰村民。有波兰血统、一头金发的村民纳塔利娅(另一位Natalia),在Facebook收到一位当时占领的俄军传来讯息,称他们活得很好,安全地回到家乡。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传讯息来?他们脑袋中到底装着的是什么?”做为4个孩子的母亲,纳塔利娅有2个小孩在今年大规模开战前就在战场上作战,她的先生也是军人。一整个早上,纳塔利娅陪同我们走过村子学校,她站在操场中央,说着自己的孩子被关到尿出血尿,她跟俄军求情的故事,说着说着,情绪突然溃堤。

    “他们恨我们,虐待我们,摧毁我们,没有什么文明的方法可以挡下他们,当你看到人的断腿、断手,当你看到他们强暴我们的女性,你会怀疑这个世界,光是看到这一切就非常非常的痛苦,这个世界怎么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还是21世纪吗?世界听见了吗?我们讲了这么多年了,有人听见我们的声音吗?让这个世界没有战争吧!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小孩承受这种苦能如何是好?他们拿枪射我们的人、我们的车,他们不是在攻击军事目标,他们痛恨我们乌克兰人!”

    “我想跟神说、我要跟全世界说,让他们(俄军)回去他们的地方吧,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攻击我们呢?这是我来自灵魂的呐喊,来自我心底深处的声音,我有小孩,我必须装作一切正常,我必须像个母亲一样坚强,这多么的困难?想想其他的母亲,她们经历了什么?有一个同样是母亲的朋友,她全家都死了!这个村子400人的苦难,这就是证据。我们现在自由了,但我们什么都被摧毁了。冬天即将到来,气温又要回到比当初在地下室还冷的温度,我们会努力重建,我们会重建一切!”

    只是,要重新站起来,对亚吉德涅村子异常困难。国际组织正积极扫雷,心理谘商团队试图接住受创的人。当地志工塔拉诺娃(Olena Taranova)带我们走向墓园,她说,那里是村民试着寻找活下来的动力所在。

    亚吉德涅的墓园不大,位于村子与森林接壤处,如今被放置了桌子、椅子,让人们在此能够休息、沉思、流泪。墓园多了许多新坟,其中一座,是当时拿着枪与俄军对抗的在地居民,他的坟前,有一瓶酒、几个杯子,同胞时常回来敬他。

    这里的墓碑没有过多的装饰,连花束都相较稀少,最抢眼的是当时俄军扫射留下的弹孔。

    亚吉德涅的墓园里,一些墓碑上仍有俄军扫射过后留下的弹孔。(摄影/杨子磊)(photo:RFA)
    亚吉德涅的墓园里,一些墓碑上仍有俄军扫射过后留下的弹孔。(摄影/杨子磊)(photo:RFA)

    墓园里一片淡色的土地还没长出草来,那是当时人们快速掘坟、将十余具尸体简单入土的印记,而后,村民再将一具具尸体重新挖出,埋在正式的墓园里,入土为安。

    塔拉诺娃拿出她的笔记本,“头部中弹、在车中被烧死、在高速公路上被炮击死掉、尸体被埋在后院、在家中后院中弹⋯⋯” 她一一念出这数个月来她寻获的76具尸体死因,念着谁的儿子还没有下落。塔拉诺娃的手机里,存有每一具尸体被发现时的照片。她翻出学校操场里暂埋的一对父女的遗体照,“他们的车在高速公路上被俄军攻击,两个人一起被烧死。”

    “作为女人,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在许多的母亲身上都看见那种痛苦,她们亲手埋自己的孩子,或是挖出自己孩子的尸体。”

    “在世界各地的我们,只要作为母亲,都会经历一样的路:我们努力把孩子怀大、生下、扶养,梦想着一个和平长大的未来。⋯⋯俄罗斯的军队,说是要来解救我们,说这里有纳粹,我不知道他们在说的是什么,我就在这里长大的,乌克兰人辛勤工作、我们值得一个好的未来,在自己的土地上独立、自由地活着,每个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都不需要害怕。我们(乌克兰人)在俄罗斯、车臣,都有亲人,血液里可能都有俄罗斯血统,但经历了这些之后,在乌克兰土地上生活的每一个人,对俄军只有恨。不管俄军去到哪里,他们都带来死亡,他们到来、他们杀戮,他们的士兵只要有钱,什么都做。我先生是俄罗斯人,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手机里还有自己接受军事训练、打靶的影片,以及她女儿在军校毕业的照片;而塔拉诺娃的儿子,2014年偷偷辍学从军,在乌东战争中受伤、残障。

    在亚吉德涅的周边清雷、找尸体、送物资,协助医疗伤兵的志工塔拉诺娃(Olena Taranova),被暱称为Wild Lady。(摄影/杨子磊)(photo:RFA)
    在亚吉德涅的周边清雷、找尸体、送物资,协助医疗伤兵的志工塔拉诺娃(Olena Taranova),被暱称为Wild Lady。(摄影/杨子磊)(photo:RFA)

    “我不会低头,我会战斗直到胜利到来,人的生命是上天赐与的,他们没有任何的理由、没有任何的权利,可以夺走我们的生命。我在我的土地上活着,我会为我的土地守护到最后一刻。整个世界必须联合起来,停下这场不公义的战争,没有胜利,就没有和平,俄罗斯人会再回来的,不要以为俄罗斯人不会找到你。”

    “我是一个50岁的女人,我可以去除雷,我可以战斗。”塔拉诺娃重播自己打靶的影片,眼神坚定地对我们说,“来吧,普京,你跟我,一对一,不要去碰其他弱小。”

    (摄影/杨子磊)(photo:RFA)
    (摄影/杨子磊)(photo:RFA)

    在亚吉德涅公墓旁边,我们经过村子与森林接壤的最后一栋房屋,一个怪异的景象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一辆完好无缺的车子。

    正当我们准备问起车子的事,一位包着黑色头巾、全身灰服的老妇,骑着单车来到全毁的房舍前面停下车。妇人向那台全村仅存的车子里看了看,趴在引擎盖上,哭了起来。

    “继续向前,不要看她,不要跟她说话,甚至不要跟她四目相对,”塔拉诺娃对我们说,“车子的主人(妇人的儿子)就是村子里的通敌者,那时候人们被放出来,我们都吓到了,为什么他的车还在?为什么他们家的人没被关在地下室?后来才知道,他们家行动从来都没受限制,他妈妈还煮饭给俄军吃。”塔拉诺娃指着包着黑色头巾的八旬老妇。

    塔拉诺娃会发现通敌者的身份,是因为一次寻尸的过程,通敌者的太太为塔拉诺娃指引了一个错误的方向,要她往一个埋有地雷的地方走去。塔拉诺娃后来登门询问,要清查村里的人口,寻找残留的俄方势力。“她无论如何都不让我们看文件,也不说先生的下落。直到确定先生死讯之后,才把文件给我们看,”塔拉诺娃回忆,通敌者的护照上盖了往白罗斯、俄罗斯、克里米亚的入境纪录。在俄军到来时,通敌者会交出名单,让俄军第一时间掌握公务员和军警身份的村民──8名村民因此被关押,一名被强行送往俄罗斯。“最后我们在森林找到了通敌者的尸体,他被俄军留下的地雷炸死了,”塔拉诺娃说。

    接受《报导者》专访时,乌克兰国土防卫队基辅军团(Territory Defense Force, Kyiv Unit)指挥官维拉提(Andriy Verlatyi)解释,俄军在发动全面性战争前,透过长期吸收、收买,或者生命威胁、挟持其家人的方式,在每一个关键的村落与城市吸收通敌者。他们有的在俄军进攻时协助军队前进,或者从内部发动攻击、破坏基础设施,造成通讯、电力失常。此外,俄军也会透过50美元、100美元收买通敌者,要他们为俄军搜集情报,更甚者,俄军绑架小孩,来逼其父母为俄军所用。

    这些是苏维埃时代至今,俄军占领的战术之一,也是在乌克兰社会留下伤痕、冲突、对立与怀疑的有效手段。

    自由亚洲电台与《报导者》合作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