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爱女性: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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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世界乳腺癌宣传日。

    年初,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发布全球最新癌症数据。在癌症分布类型上,乳腺癌新增人数达 226 万,首次超过肺癌(221 万),成为「全球第一大癌症」。

    今天,我们推送这篇文章,希望通过呈现患者的内心角落,来使更多人关注到乳腺癌疾病以外的生活、精神困境。

    一位医生对我说,「在中国,明目张胆的关心女人的乳房问题,就如同关注他人的性生活质量。」

    32 岁,麦子的生命被乳腺癌摧毁了。蟹爪状的癌细胞占据了她右侧的乳房。术后在锁骨下方,留下了一条难以遮挡的竖向刀疤。麦子说自己至死都会是爱美的女人。她不怕病死,怕丑死。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 T 恤,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可以摸一摸」。这让坐在对面的我,局促又脸红。最终,我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隔着一层有海绵的文胸,这只造价 3 万多元的假体乳房并没有麦子说的那么坚硬。我还能稍微的感到弹性。它挺立在麦子的右胸上,始终保持着纹丝不动的高耸姿态。不论是在麦子运动、洗澡,还是睡觉的时候,它都耸立不动,不肯配合柔软自然的另一侧。这让麦子很尴尬,它是她的「脸面」,也是她的「伤疤」。

    这是一个再造了一半的乳房,因为麦子病情的变化,填充脂肪的手术一直处于停工状态。

    麦子的假体是个「公开的秘密」。说秘密,是因为麦子对大部分亲戚、朋友隐瞒了自己乳腺癌患者的身份;说公开,是她的右侧「乳房」被很多女人摸过。在私密的聚会上,她们会事无巨细地询问乳房再造的过程,心中暗自忖度:我也能再次完整吗?她们称呼彼此为「少奶奶」(少是多音字),是麦子乳腺癌术后的病友。

    围绕着乳房,牵引出更加私密的话题:

    「手术两年了,他一直拒绝看我的伤口」;

    「他说,你就凑合和我过吧,反正你也没人要了」;

    「失去上半身,我只有下半身是活的」;

    「他在抚摸我身体的时候,突然就停住了,只那么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他伤了我的心。」

    ……

    在中国,乳腺癌是女性发病率最高的癌症。《中国乳腺癌现状报告》的一组数据预测:到 2021 年,中国乳腺癌患者将达到 250 万。

    对罹患乳腺癌的女人而言,乳房是生与死的殊死战场。乳房与性愉悦和哺育相连,也与乳癌的死亡连结。在哺育生命与失去生命之间,乳房残缺留给她们的是无法言说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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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沟通对象,从 50 后到 90 后,年龄跨越了近半个世纪。她们的痛苦如此相似。

    一位即将切除左乳的年轻女孩问我:「没了乳房,我还是不是女人?」社会环境对女性身体的刻板规定无疑使这个群体所面临的窘境雪上加霜。

    内衣里的秘密

    齐丽芳家的车库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卷帘门一关一开,就能走出一个挺起胸部、眼神灵动的女人。常有女性结伴而来,也有银发夫妇一同钻进车库。

    白天负责发货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工作板上还记录着顾客要求的特殊型号。齐丽芳捧出一个水溶绣花的大红牡丹文胸,「这是给手术后的姐妹穿的,去晦气,添喜气」。

    仓库成排的货架,摆放着无钢托的文胸、有夹层的睡衣、泳衣,还有最重要的填充物:义乳。

    这种由硅胶材质制成的假乳房,通常是三角形或圆形,颜色与肤色近似。表面光滑有弹性,在中间部分会有一个小的凸起,模拟的是女性的乳头。只要把义乳放进有隔层的文胸,搭配好大小和重量,乳腺癌术后留下的残缺瞬间被填平。

    我托起一只三角形的硕大义乳,整个手掌都被它覆盖住了,看起来足有 E 罩杯。「这么大?」

    「有些女人胖,术后治疗又使用激素,我们这里最大的胸围有一米二。」齐丽芳接过这只轻质义乳放在秤上。「砰」,指针打到了 562 克。如果是普通硅胶则更重,用肩膀承受过大的重量,即使将文胸肩带加宽,也避免不了勒进肉里。

    「之前有个姑娘要给她妈妈配两只二斤的大义乳,我问她,你是亲闺女吗?」

    没有失去乳房,女人也很难理解乳腺癌术后女性的需求。

    失去右乳的第五年,齐丽芳还不知道有「义乳」的存在。她走遍了家乡的内衣店,只是埋头翻找,从来不对售货员说自己在找什么。她开始剪旧文胸,把里边的海绵杯垫拆出来。棉花、枕头芯、小毛巾……每天琢磨的都是可以让胸部隆起、对称的材料。

    手术以后,她从不裸睡。小背心、大背心、睡衣……会做手工活儿的齐丽芳在穿内衣这件事上耗费了很多精力。

    「为了让自己好看一点,别看上去就跟别人不一样。」但是一抬胳膊,她就担心内衣里塞进的那条小毛巾跑了位置。一位说话柔声细语的 70 后女性形象地类比了这种尴尬。「这就像你初潮没多久,夹着腿走在路上,突然,带血的卫生巾掉了出来。」

    「乳腺癌术后的女人都有过往外拆文胸海绵垫的举动,我有个疯狂的想法,给每个乳腺癌患者都送海绵垫」。齐丽芳随手拿起两个轻薄的白色罩杯垫。

    但这还无法解决身体失衡的问题。乳房的一侧缺失造成身体两侧重量不一致,齐丽芳的脊柱出现侧弯。这是乳腺癌术后非常普遍的现象,只剩下一侧丰满乳房的女人甚至会在行走时因失去平衡而摔倒。

    13 年前,40 岁的齐丽芳在 301 医院接受了右侧乳房全切手术及腋下淋巴清扫术。主刀医生征求家属的意见,可以再造一个假体乳房,费用只需要 3000 元。她的丈夫回给医生一句话:「就是你给我 3000,我们也不做!」她歪着身子开始了术后康复。

    8 年前,一位病友将不合穿的义乳文胸送给了齐丽芳,恰是她的尺码。她戴着这个义乳文胸完成了环法骑行。

    7 个女人神秘地钻进了她家的车库,请她量体,为她们寻找义乳文胸的购买渠道。她拿着一条皮尺,一根铅笔,详细记录下她们的身高、体重、手术年份和疤痕走向,到网上为她们订购。

    义乳文胸在春节前到了。7 个女人带着对新一年的憧憬再次钻进车库,试穿后,竟然无一人合适。失望的情绪在干冷凝滞的空气中蔓延,干脆,打乱尺码重新试穿。最终,3 个女人过完春节也没能穿上合适的文胸。

    来找她的女人越来越多,她的车库里装着女人们的第二张「脸面」。着急的女人穿上带有齐丽芳体温的的义乳文胸赶去参加婚礼,总是江湖救急的齐丽芳在几年间只能手边有什么型号的内衣就先凑合穿上。

    有旅居美国的乳腺癌女性找到齐丽芳:「在美国,义乳两年给一个,放义乳的胸罩一年三个,但我常感到孤独,直到找到你们」。

    在这间车库里,心满意足走出卷帘门的女人留下了各式各样的自制内衣:有的缝一块巨大的海绵垫;有的钉一枚纽扣,将海绵杯垫挂在胸前,再用一根带子连在裤腰上,防止它位移。

    齐丽芳拿出一件半旧的双肩小背心,放在那些义乳和文胸之间。这是一位术后 28 年的老护士长留给她的。背心的右侧是一个窄口大肚的小口袋。口袋里放着浑圆的海绵杯垫。在海绵垫的中心,缝了一颗灵巧的小扣子,又用细密的针脚把扣子隐藏在柔软的棉布下。

    没有义乳的年代,这就是她们的「乳房」。

    乳房的觉醒

    全晓平的乳房像一颗蓓蕾。她跳上自行车,从高坡俯冲下来,完全不用理会乳房重力带来的负担。北京夏日的午后很热,挥手告别时,她说还要去一趟王府井量体,申请一个免费的义乳。

    内衣专柜的试衣间,私密的小空间里局促地挤着两个女人。全晓平并不反感拿着皮尺的售货员跟进来。常年在医院查体治疗,她已经不觉得被人看见有什么了不得。她在试穿的时候,还是尽量背过了身。

    她最尴尬的时候不是此时此景,而是在大学宿舍楼里,女同学问她:「你干嘛把文胸罩在袋子里晾晒?」

    「防尘」,她想起自己的答案,有点滑稽的味道。5 年前,全晓平在家乡小城接受了左乳全切手术。那位肝胆外科的主刀医生甚至没有询问她要不要保乳。尽管她只有 22 岁,还有一个男朋友。她的母亲认为,乳房除了喂奶,没有半点用处。她还能想起手术刀在身体上切割的感觉,那场手术是局部麻醉。这该死的命运和生活。

    已经离开量体柜台很远,售货员追了出来。也许是全晓平 27 岁的年龄让她痛惜。她说:「小姑娘,不要怕,现在这样的情况挺多的,你要有信心」。

    全晓平所在的一个只有 4 个人的乳腺癌小群里,有人发上来一段 3 分钟的视频:几位走秀的模特都只有一只乳房。

    「我们在和死亡打交道。有两位模特已经过世了。虽然我们在歌颂勇气、美丽和女性特质,也有十分严肃的话题在其中:癌症。」视频的结尾留下了这句话。

    麦子打破了群里的沉默,「挑件可心的泳衣太难了,款式都又老又土。」她想选一款泳衣,既能遮住右侧的刀疤,还能露出自己的美背。「应该问问设计师,怎么斜肩泳装露的都是右边?」话题逐渐轻松起来。

    「看的时候很燃,看完后自己那么穿可不行……」,A 女士说。

    「真有人那么无所谓?我觉得我已经算想得开的了,顶着板寸和输液泵在普吉岛下海,但是让我这么穿,估计得用 100 万激励一下」。B 女士说完,发来了一张图片:蔚蓝的海岸,三位欧美女性穿着比基尼泡在海水里,宽大的身躯把泳衣的布料显得越发短小,不甚符合苗条曲线的审美。

    「外国人好像不考虑身材,只考虑胸……」话题又一次回到了乳房上。

    中国女性关注乳房话题,总是带着一种羞答答的私密性。年轻女性认同乳房美的同时,又很难如心中所想去公开追求这份美丽。中国女性会钦佩的谈起安吉丽娜·朱莉的勇气,这位接受了预防性双侧乳腺切除手术的女星对自己的乳房有着充分的自主处置权。「我们」羡慕「她们」,但很难成为「她们」。

    如今,在都市女性期待着每年的维密大秀,谈论着好身材和马甲线的时候,我在失去乳房的女人们身上看到了另一股的暗流。

    实际上,中国女性对乳房关注的时间并不长。

    在中国女性的卫生用品还在大量使用卫生纸的年代,女性的胸部甚至由三尺白布或四条手绢裹缠着。那些五六十年代以及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女性大多有过在青春期「含胸弓背」的经历。

    「那时候,谁要是长了一对大乳房,是非常丢人的一件事」,一位刚做了奶奶的女性对我说。

    作为 80 后的一代,在我乳房刚发育的时候,我的妈妈还曾「传」给我一件私密的女性用品。那是一件由棉布做成的手工胸罩,没有弹力,也没有钢托。左边的腋下有一排扣子,需要我费力的挨个系好。只要我试图调整乳房的位置,就要体会一阵钻心的疼痛。难以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中国女性身上,但它实实在在的发生过,而且就在不远的「昨天」。

    被压抑的需求

    这一天是手术日,中国医科院整形外科医院副院长、乳房整形美容中心学科带头人栾杰要连做 5 台乳房整形手术。

    上午 9:25 分,栾杰医生走进了手术室。忙碌的手术空间里响起了轻柔的背景音乐。手术台上是一位已经麻醉的 48 岁女性。今天是她的第六次「自体脂肪颗粒移植乳房再造手术」。此次手术抽取的是她双上臂的脂肪。被称为「蝴蝶袖」的赘肉即将变成她再造乳房的一部分。她的手术记录上写着:「右乳根治术后缺失 9 年」。

    细长杆状的吸脂针在仪器运转中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橙黄色的脂肪顺利的流进了储脂瓶。这位中年女性的身材让我吃惊。紧致的腰腹、结实苗条的大腿,没有任何赘肉和橘皮,看起来像一位 30 岁的女性身体,而且没有任何切口。只有她脸上的岁月痕迹才让我相信,她真的年近 50 岁了。在历经一年多的 5 次手术中,她的腰、腹和腿部都进行了抽脂。「救生圈」和「大象腿」在历次手术中逐渐转化成了这只不断增高的再造乳房。

    135 毫升的橙色脂肪注入了右侧乳房。她平躺在手术台上,这只还没有再造乳头的新乳房已经比左侧要大要高。手术之后,自体脂肪还会被身体吸收一部分,逐渐与健康的一侧对称。

    10:27 分,手术接近尾声。一直忙碌的栾杰医生对我说:「这种手术没有切口,不使用人工材料,不损伤肌肉,彻底改变了乳房再造过去拆东墙补西墙的历史。」

    他预计下一次手术,为这位女性再造好乳头、纹上乳晕,她的乳房再造手术才算彻底完成。这与我之前了解的假体再造和自体皮瓣再造都不相同。十年前,栾杰将这种技术从美国带回,直到今天,国内可以做这种手术的整形外科专家依然屈指可数。

    2003 年,栾杰开始担任中国医科院整形外科医院乳房中心主任。从那时起至今,这个权威的整形外科三甲医院共完成了 2000 余例乳房再造手术。他曾经有心搜集过从 1957 年建院起实施的乳房再造手术数据,在 2003 年之前,最多的年份也只有十几例,越往前越少。

    「Save lives」有两层含义,不仅拯救生命,更要改善生活。」这位资深的整形外科男医生接到过一个「特殊」的电话,一位 28 岁、完成乳房再造手术后刚刚出院的的年轻姑娘兴奋地对他说:「栾医生,我买胸罩和吊带了,我要把我之前不敢穿不能穿的衣服都补回来。」她的自信从医院里就开始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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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杰医生为她重建的美丽双乳引来了乳腺外科医生的围观,医生们甚至拿出手机来拍下这完美的「作品」。当女性朋友私下里向她倾诉残缺乳房带来的诸多痛苦时,她会毫不犹豫地掀起自己的衣服。成功的乳房再造手术让原本暗淡无光的人生「活」了起来。

    在栾杰看来,乳房再造满足的是女性身份标识和独立人格的需求。随着文化和社会环境的开放,逐步带来了女性自身意识的觉醒。「这种需求在过去是被压抑的。」

    一位 60 余岁的女士表达了想做乳房再造的意愿,三次找到栾杰,又三次被家人强行拉回家。她的丈夫和女儿都表示反对: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必要?他们在医院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帮人简直要把她杀了一样」,他们指着医生的鼻子说:「你不许给她做再造」。

    据北京朝阳医院乳腺外科主任蒋宏传介绍,朝阳医院回顾性收集了北方八家三甲医院 2011~2016 年近 5 年的乳房重建数据。包括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北京肿瘤医院、301 医院、北京朝阳医院、天津肿瘤医院等在内的 8 家医院的乳房重建率只有 1.5%。

    就全国来看,中国医科院整形外科医院副院长栾杰在接受采访时曾说:「中国每年有近 20 万例乳腺癌患者接受了乳腺癌手术治疗,但乳房再造的比例不足 1%。而在欧美发达国家这一比例则超过 30%,日本则达到 17%。」

    「最终是否保留乳房或是重建,是由患者做决定,不是由医生做决定。中国女性对乳房外观的保留意愿不足,美丽对她们来讲,并没有那么迫切。」蒋宏传医生说。

    「美丽和健康只能二选一吗?」舞蹈老师橙子对我抛出的问题沉吟半晌。「这是个次序问题,不是单选题」,她的眉心习惯性地微微一皱。被诊断为恶性程度较高的三阴性乳腺癌,她没有犹豫就做了乳房全切手术。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顾不得其他。当她再次体会「生」的滋味,她才发觉,残缺给她带来的诸多不便。

    只不过,绝大部分具备乳房即时再造手术条件的患者,首先面对的是没有整形外科经验的乳腺外科医生,很多患者因此而失去了乳房再造的最佳时机。而掌握整形修复技术的整形外科医生们处理的病例,大部分是切除后的延时乳房再造,只能根据乳腺外科医生手术后留下来的「现状」尽量修复乳房形态。

    栾杰教授将乳房再造比喻成做衣服:「会做麻袋和能做时装是不一样的,没有经过整形外科培训、没有整形外科资质的医生,再造出来的只能是麻袋。」

    是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往往只在一台手术的成败之间。

    你是谁?为了谁?

    这是一场女人间私密的午餐聚会,年龄从「60 后」跨越到「80 后」,全部是乳腺癌术后的女性。谈论的话题和胶东半岛的海鲜一起摆上了桌面:乳房残缺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两性关系。

    我对在座的每一位女性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乳房残缺会不会影响夫妻感情,甚至导致离婚?」她们的答案竟出奇的一致:「不会」。

    如同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几分钟后,女人们讨论得太过激烈,我已经无法单独听清哪一位的声音。这位 1970 年出生的姐姐有着一副好嗓子,她的声音穿透了众语喧嚣:「我老公说,只要他看到我的伤口,就会想起手术室外他和儿子哭成一团,他说,你真是遭罪了。」 在她左手边瘦高挺拔的同龄女性接着说:「这么多年的夫妻,左手摸右手,就算没有残缺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有兴趣。」

    她们对男性有着普遍共识:中国男人在生活自理方面就是一个巨婴,但他们在面对家庭变故的时候,还是勇于承担责任的。家庭和婚姻远不只有性生活这一个方面。

    「我觉得……可能会影响夫妻关系。」舞蹈老师橙子声音不大。她梳着马尾长发、穿着紫色的蕾丝长裙,语气迟重。她的丈夫是一位钢琴教师,对艺术和审美常有更高的追求。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女人们快乐的笑声淹没了。

    聚会结束后,我和橙子再次谈起了这个私密话题。她将这份婚姻的不幸归结于相亲介绍的感情基础不牢。曾经出轨的丈夫在她手术后,更是把她视为无物。在这个家庭里,她唯一的价值就是这位巨婴的保姆。「你为什么不离婚呢?」我问她。

    「我是不完整的女人,这辈子我都不敢再期盼爱情了。」

    29 岁,燕子在乳腺癌手术半年后,主动和丈夫提出了离婚。一次深夜争吵中,丈夫气急败坏地说:「我就要把你气得另一侧也生癌」,这让燕子明白,要想好好活着,就得离开这个男人。他是她的初恋,又高又帅,他们两个都是军官出身。没发现癌症前,他们正在准备要一个孩子。乳腺癌手术后,丈夫唯一一次走进她的化疗病房,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要是你给我生了个孩子,我到医院来是什么感觉,现在我又是什么感觉!」

    迫于抛弃病妻的压力,丈夫试图挽回过婚姻。「你就和我凑合过吧,反正你这德性,你也没人要了」。

    「怎么就没人要了呢?没了乳房,我也不至于没人要啊」。燕子惊讶于在我面前竟哭了出来。提起往事,她常觉得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我和燕子并排坐在下班后的影像科医生办公室里,她是一位做乳腺钼靶检查的医生。

    34 岁,燕子再婚了。如今她的孩子已经 4 岁,她的健侧乳房奶水充足,充分行使了女性哺乳的权利。

    在我接触的近 20 位乳腺癌女性中,她们普遍为失去女性特征而感到焦虑。她们在经受癌症带来的痛苦的同时,依然对社会对女性身体的规定表示顺从。

    玛莉莲·亚隆在《乳房的历史》一书中说:「对女人而言,「好」乳房与「坏」乳房的对立,并不是男人经常描绘的母亲、圣女与荡妇、妓女的对抗;也不是精神分析学派所说的,孩童经验世界里哺育的「好」乳房与排拒的「坏」乳房相互对抗。对女人而言,乳房显然象征了艾洛斯 (Eros) 与山纳妥斯 (Thanatos) 的紧张斗争,是生与死的殊死战场。」

    你是谁?为了谁?在疾病与美丽之上,女性对自我的追问,也许才是对那道伤疤的最好安慰。(策划:carollero、gyouza)